第十五卷 文昌司怜才慢注禄籍
塞翁得马未为喜,塞翁失马未为忧。
须知得失循环事,自有天公在上头。
话说世上目前事体未足凭据,直要看收梢结局,方才完全。世上眼界小之人,见目下富贵,便就扬扬得意,只道这富贵是长生不老香火,不知一朝跌磕,那富贵还是个虚体面;见目下贫贱,便牢骚感慨,跌脚捶胸,不知一朝发迹,那“贫贱”二字不惟磨难我不倒,还受用这二字的好处。奉劝世上的人大着眼孔,开着心胸,硬着脊梁,耐着性气,切莫把目下之事认做真实,只看塞上翁得马失马之说,一毫不错。真是:
福兮祸所倚,祸兮福所伏。
且说一件好笑的事,做个入话。却说周世宗末年,有个陶谷学士。这陶谷少年时节,生性便极其悭吝,不肯轻用一文钱钞。一日夜间,被阴府勾摄去,众鬼使对陶谷道:“奉命与你换一双眼睛,你肯出多少钱?我这里眼睛都有定价,你肯破些悭恪,与我百万钱么?”那鬼使用手望地下一指道:“这一堆眼睛都是百万钱之价。你若肯与我百万钱,我便与你这一等的眼睛。”那陶谷素性悭恪惯了,怎生肯出百万钱买这一双眼睛,便半日不作声。这鬼使见陶谷不做声,便又道:“你出百万钱买我这双眼睛去,不亏负你,休得悭恪!”陶谷又不做声。侧边又走过一个鬼使来道:“你既不肯出百万钱买他这一等眼睛,只出十万钱买了我这一等眼睛去罢。”一把扯陶谷过来,指地下一堆眼睛道:“这一堆眼睛都是十万钱之价。”陶谷打一看时,见满地一堆都是眼睛,骨碌碌的都有光彩。陶谷暗暗的道:“我自有双眼睛,好端端的,没些紧要破费十万钱,买这一双眼睛去做甚,难道面上要四双眼睛不成?留下这十万钱好做人家。”遂又不做声。这边又有一个鬼使道:“他既不肯破费钱财,我只得将这一等眼睛白白送一双与他罢。”道罢,众鬼使一齐走过来道:“是。”只见一个鬼使就这一堆里拾起一双弹丸,双手把陶谷旧眼一齐抠出,把这一双弹丸纳将进去。陶谷疼痛莫当,大叫一声,撒然惊醒,伸手去摸,双目都肿。次日起来对镜一照,变了一双碧绿色琉璃眼睛,与旧时大是不同。人人都道:“这双眼活像庙中小鬼一样。”过了几时,路上遇着相士陈子阳道:“好一身贵相,骨气都好,却怎生有这一双鬼眼,终身不得显达。”陶谷懊恨无及。后来宋太祖受了周禅,朝班已定,未有禅诏。陶谷学士将禅诏出诸袖中,宋太祖心中薄其为人,遂终身为翰林学士,再不迁其官爵。陶谷甚是怨恨,所以有“年年陶学 士,依样画葫芦”之诮。
看官,你道一个极贵之相,只因“悭恪”二字换了一双鬼眼,终身受累。我浙江也有一个人,只因一句话上说得不好,昧了心田,却被紫府真人拿去,换了一身穷贱之骨。亏得后来改行从善,洗净骄傲之性,学做好人,文昌帝君爱其才华,重新奏闻玉帝准与禄籍,宛宛转转,又有许多妙处,以耸天下听闻,待在下慢慢说来,便知端的。有八句诗为证:
抛掷南阳为主忧,北征东讨尽良筹。
时来天地虽同力,运去英雄不自由。
千里山河轻孺子,两朝冠剑恨谯周。
唯余岩下多情水,犹解年年傍驿流。
这八句诗是罗隐才子题诸葛亮筹笔驿之作。那罗隐在唐朝末年是东南第一个才子,怀才不遇,终身不能中得一个进士。后来将就做得一官,于他生平志愿,十分不能酬其一分,以此每每不平,到处怨叹。过诸葛亮庙,有感而作这一首诗,说诸葛公这般才华,可以平吞天下,混一中原,只因遭时不济,有才无命,不能成其一统之志,却又年命不永,营中星殒。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,究竟与命抵敌不过,那怕共工氏发恼,头撞倒了不周山;巨灵神奋威,斧劈碎了华山石。所以他有感而作。看官,你道这罗隐是那里人氏?他是浙江杭州府新城县人,字昭谏,别号江东生。他与吴越王同时降生。未生之前,有两条紫气冲天:一条紫气降于临安,生出吴越王,一条紫气降于新城,生出罗江东。这罗江东生将出来,学贯天人,才兼文武,聪明颖悟,出口成章,有曹子建七步之才,李太白百篇之赋。只是一着:生性轻薄,看人不在眼里。一味好嘲笑人,或是俚语,或是歌谣,高声朗诵,再也不怕人嗔怪,遭其讪笑者不一而足,因此人人称之为“轻薄罗隐”。但是他说出来的话,又有些古怪,或好或歹,都有灵应,就像神仙的谶语一般。远在数百年之外,近在目下,声叫声应,至今千来年,浙江人凡事称为“罗隐题破”者,此也。以此人人忌惮他那张嘴,不敢惹他。
不要说世上人怕他,连那鬼神也都怕他这张嘴,凡庵观苑寺之中,那些泥塑木雕的神道,他若略说一二句,准准应其所言:若是说好,便就灵通感应,香火繁盛起来;若说不好,便就无灵无感,香烟冰冷,连鬼也通没得上门来了。罗江东初年不信鬼神,一日走到祠山张大帝庙里,见殿宇雄壮,心上不平,取出那枝百灵百应、光闪闪、寒簇簇、判生死的笔来,题二句于壁上道:
走尽天下路,平生不信邪。
方才写得这二句,还未完下文,忽然背后一尊神道夺住手中这枝笔,大声喝道:“汝把下文这二句做得好便罢,若做得不好,我便击死汝矣。”罗江东回转头来一看,就是黑脸胡子张大帝。这一尊神道,身长数丈,威风凛凛,电目岩岩。罗江东惊得一身冷汗,慌慌张张,只得续写二句道:
祠山张大帝,天下鬼神爷。
写完,那尊神道方才放手而去。自此之后,庙中香火更盛。后来走到乌江项王庙内,见项王相貌狰狞,手中执剑而坐,怒气不消,犹似昔日与汉王争天下之势。罗江东服他是个好汉,题一首诗于壁上道:
英雄立庙楚江滨,叱咤风云若有神。
对剑不须更惆怅,汉家今已属他人!
此诗题罢,泄了项王千余年不平之气,手中宝剑即时坠地。罗江东见其灵异,作礼而出。
罗江东诗才神速,点韵便成。少年之时,手中戏拿一个小磬,卖诗为名,限定磬声完为度。有人要他做新月的诗,以“敲、梢、交”三字为韵,一边击磬,一边吟值:
禁鼓初闻第一敲,卧看新月出林梢。
谁家宝镜新磨出?匣小参差盖不交。
磬声完而诗已就矣,其敏妙如此。又长于对句,凡人有对不得的,到他口中无有不对之句。药中“白头翁”,他便对“苍耳子”;“玉玲珑”他便对“金跳脱”。那“金跳脱”就是女人手上金镯子是也。又有句道“近比赵公,三十六年宰相”这句,人再对不来。罗江东道:“何不对‘远同郭令,二十四考中书’?”这就是郭子仪故事,他在中书历二十四考。其对句之精妙如此,真奇才也。但他生于穷寒之家,生计甚是寥落,家中一亩田地也无,又兼唐朝乱离之后,德宗好货之主,田地上赋税极多,人家一发不敢有那田地。罗江东自小只带得这几亩书田来,济得甚事?真个饥不可食,寒不可衣。果是:
聋盲喑哑家豪富,智慧聪明却受贫。
他早年丧了父亲,守着母亲过活。那母亲不过织布度日,好生艰苦,罗江东只得呆着脸向亲友家借贷。谁知世上的人甚是少趣,若是罗江东那时做了官人,带了乌纱帽,象简朝靴,那人便来呵脬捧屁,没有的也是有的;如今是个穷酸,口说大话,不过是赊那“功名”二字在身上,世人只赌现在,不讨赊帐,谁肯预先来奉承?俗语道:“若说钱,便无缘。”罗江东向亲友一连告了几十处,大家都不睬,以后见了他的影儿,只道他又来借债,都把他做白虎、太岁一般看待,家家关门闭户起来。罗江东与母亲二人,甚是忿恨之极。正是:
十叩柴扉九不开,满头风雪却回来。
话说罗江东母子二人正在忿恨之际,忽然遇着一个风鉴相他道:“子天庭高耸,地阁丰隆,鼻直口方,伏犀贯顶,目若明星,声如洪钟,顾盼英伟,龙行虎步,有半朝帝王之相,切须保重!”说罢而去。这个风鉴却是豫章人,识得风云气色,见王气落于斗牛之间,那斗牛是杭州分野,特特走到杭州观看气色,见气色两支,一支落于新城,一支落于临安。遂扮作风鉴到新城,遇见了罗江东是个帝王之相,好生欢喜。那时罗江东母子二人闻得此话,正忿恨这些亲友不肯借贷,便忿忿的发愿道:“可恨这些贼男女恁地奚落,若明日果有帝王之分,有冤报冤,有仇报仇,定要把这一干人碎尸万段,方雪我今日之忿。”母子二人忿忿的说了几日,果然“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”。一日晚间,罗江东吃了晚饭缓步出门,忽然见四个黄巾力士走到面前,对罗江东道:“吾奉紫府真人之命奉请。”道罢,便把罗江东撮拥而去,来到一处。但见:
烟云缭绕,琉璃瓦上接青霄;瑞气缤纷,白玉殿横开碧汉。门前排几对白象青猊,两旁列
千百天丁力士。当殿中坐着一尊活神道,事事无差;丹墀下伏着许多横死鬼,缘缘有错。日游
神,夜游神,时时刻刻来报正心邪心、善心恶心;速报司,转轮司,慌慌忙忙去推天道地道、
人道鬼道。有记性的功曹、令史,一枝笔,一本簿,明明白白,注定某年某月某日某时,尽是
孽来报往、报重孽深;没慈心的马面、牛头,两股叉,两条鞭,恶恶狠狠,照例或杀或剉或
舂或磨,总之阳作阴受、阴施阳转。正是人间有漏网,天府不容针。
话说四个黄巾力士撮拥罗江东到于殿前,暴雷也似唱喏道:“奉命取罗隐来到。”那真人便开口道:“罗隐,汝本当有半朝帝王之分,与钱鏐一样之人。汝怎生便生好杀之心,辄起不良之念,要将借贷不与之人尽数碎尸万段,以雪胸中之忿?借贷不与,此是人之常情。况此数十家人俱是汝之亲友,有何罪过,便要杀害。如此小事,恨恨如此。上帝好生,汝性好杀。明日做了帝王,残虐刻剥,伤天地之和气,损下界之生灵,为害不浅。连日值日功曹将汝恶心奏闻上帝,上帝大怒,天符牒下,将汝所有帝王福分尽数削籍。说罢,就唤四个黄巾力士过来分付道:“可将此人帝王之骨尽数换过。”黄巾力士喏喏连声,把罗隐扳翻在地,如哪吒太子拆骨还父,剔肉还母一般,根根骨头抽将出来,一一换过,独留得上下牙齿不换。紫府真人仍着力士送罗隐回去。罗江东回家,已是五更时分,倒在床上,大声叫痛,似梦非梦,早已惊醒了母亲,备述缘故。急急起来,对镜子一看,竟改变了一个人。但见:
天庭偏,地阁削。口歪斜,鼻子塌。皮肤粗,猴狲脚。吊眼睛,神气撒。远观似土地侧边
站立的小鬼,近看一发像破落庙里雨淋坏滴滴点点的泥菩萨。
母亲吃了一惊,罗江东见自己丑陋不堪,跌倒在地。母亲慌张,急急把姜汤灌醒,搀扶而起。母子二人懊恨无及,大哭了一场,真一言折尽平生之福也。自此罗江东躲在家内,不敢出门。过了一个月方才出门,左右邻舍都吃了一惊。罗江东却再不敢说出,只说病患如此。一日,又遇着前番相士,见了吃惊道:“汝怎生相貌一朝改变至此?定是心术不端,以致阴府谴责。”罗江东只得把前事说了一遍,相士跌足道:“可惜半朝帝王之相。”又把他仔细一相,道:
虽是一身贫贱骨,犹然满口帝王牙。
罗江东道:“一念之差,折福至此,怎生是好?”相士道:“举头三尺有神明,举心动念,天地皆知。汝若举一点杀心,便毒雾妖氛弥漫宇宙,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上天怎么得不知道?相逐心生,心既不好,相亦随变,此是必然之理。但自今以后一心忏悔,改行从善,步步学好,还好救得一半。”说罢,再三叹息而去。后来访到临安,见了钱鏐,许他以帝王之事,果应其言。
罗江东自此之后,一味学做好人,再不敢存一毫不肖之心,真个行不愧影、寝不愧衾。但是他那张口仍旧百灵百应,那枝笔仍旧烟云缭绕。人虽然憎他丑陋,却又爱他才华。四方之士,但得他一言半句,就声名赫赫起来。若是到东南地方,扇头上没有罗江东一首诗,便人人以为羞耻,因此名闻天下,愿交者众,金钱彩币,不时馈送。
那时宰相令狐綯重其诗文,儿子令狐滈登了进士,罗江东赠诗一首。令狐綯大悦道:“吾不喜汝登第,喜汝得罗江东之诗为贵也。”其见重于当朝如此。宰相郑畋有个千金小姐,性通文墨,酷爱罗江东之诗,自己抄写成帙,圈上加圈,点上加点,朝夕吟哦不辍,遂害了相思之病。父亲见女儿钟情在罗隐身上,暗暗的道:“我女儿虽爱罗江东之诗,却不曾见其貌。我相府女儿嫁与贫士,虽然不妨,但罗江东相貌极其丑陋,女儿未必中意。我试邀他来饮酒,待女儿帘中一观,若不嫌他丑陋,我便嫁与他罢。”一日炮凤烹龙,陆珍海错,极其华丽,请罗江东来饮酒,特特与女儿知道。女儿知是请罗江东,心中暗暗欢喜,早医好了八九分相思病症,遂轻移莲步,缓拖玉佩,悄悄走到珠帘边一望,看见罗江东猥琐丑陋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吃了一惊,暗暗的道:“怎生恁般丑陋?若嫁与他,枉了一生。我相思差矣。”遂移步而进,再不出来观看。从此连诗帙都抛过一边,竟不吟其诗句,把“相思”二字遂轻轻放下。有诗为证:
日夕吟诗酷爱才,及观标格叹难哉。
从来女子多皮相,一笑须从射雉 回。
话说罗江东被郑小姐选退了这头亲事,人人传闻开去,都不与他结亲。后来有一富人有个女儿,名为“赛珍珠”,是个爱才不爱貌的,情愿嫁与罗江东。富人遂倒赔妆奁,罗江东得了这个美妻,又得了若干嫁资,家道充足,恰好遇着钱鏐。那时钱鏐正在卖盐之时,破衣破裳,蓬头赤脚,罗江东与他三杯两盏,结为相知。又时时把钱物去周济他,钱鏐感激无尽,真结交当于未遇之时也。谁知日后富贵功名,就在钱鏐身上,这是后话。
罗江东自数年改行从善以来,端的无一毫非礼非义之事,善念虔诚,果然文昌帝君托梦道:“子数年洗心易虑,事事可与天知。吾既重汝之改过,又爱汝之才华,已将汝近日之行止尽数奏闻玉帝,玉帝准奏。但今天下多事,未可骤与汝功名,待我慢慢注汝之禄籍可也。”说罢而醒。罗江东自此心中少稳,日行善事,但口嘴轻薄惯了,随你怎么防闲,终有失错。只因一句话上触犯了当朝宰相,直害得二十余年不中进士。你道这宰相是谁?就是先前说的令狐綯。那令狐綯本是极爱罗江东之人,但令狐綯学问不济,罗江东酒醉后大笑道:“中书堂上坐将军。”讥他不能做得文章之意。令狐綯一日把一件学问来问罗江东,罗江东道:“这个学问出在庄子《南华经》第二篇上,不是什么怪僻之书,愿相公燮理阴阳之暇,更宜博览古书,以资学问。”令狐綯大怒,说他以己之长形人之短,文人无行,宰相之前尚且放肆如此,何况以下之人。若与他中了一个进士,便看人不在眼里,以此每到科场,就分付知贡举官,不得中罗隐进士。郑畋几番要中罗隐,因令狐綯恼了,也便不敢。罗隐甚是懊恨。做二句诗道:
早知此恨人多积,悔读南华第二篇。
罗江东既恼犯了宰相,进长安科举之进,又恼犯了一个朝官。这朝官姓韦名宣,两个同遇于饭店之中。罗江东生性轻薄,凡事不肯让这个官儿。左右喝道:“这是朝官韦爷,休得轻薄!”罗江东大怒道:“什么朝官,敢在我才子罗江东面前说,我把一只脚提起笔来写了数十篇文字,也还敌得过数十位朝官哩!”韦宣闻得,切骨之恨,又添上几分不要中罗隐进士之意。因此罗隐这个进士位儿一发不稳了。后来访得不中进士因此二人之故,然亦付之无可奈何矣!只说:“文昌帝君也会得说谎,原说慢慢注我禄籍,怎生二十多年尚然不中?我今已是半百之年,何年方成进士?难道活到七八十岁时戴顶寿官纱帽不成?”遂寄一首诗与朋友道:
廿载辛勤九陌中,却寻岐路五湖东。
名惭桂苑一枝绿,脍忆松江两箸红。
浮世到头须适性,男儿何必尽成功!
唯应鲍叔深知我,他日蒲帆 百尺风。
罗江东作诗叹息,谁知文昌帝君果是有些妙处。那时唐朝法纪零替,贿赂公行,关节潜通,有多少怀才抱异之人无由出身。及至出身的,又多是文理不通,白面书生胸中那里晓得“经济”二字,并无一个老成持重之人,以此把唐朝天下都激乱了,士人都忿忿不平。所以黄巢因屡举不第,乱入长安。后来黄巢诛灭,他手下将官朱温投降,唐朝封为梁王,渐渐威权日盛,杀害百官,天子拱手听命。朱温手下有一个文臣李振,虽比不得罗江东的才华,也是一个才子,少年自负其才,思量取功名如拾芥子一般,不意遭此浊乱之时,谁问你有才无才,只问你有贿赂无贿赂、有关节无关节,因此罗江东二十余年不中,李振也二十余年不中。那李振忿恨这些害民贼道:“当日三国时节,督邮倚势欺诈刘玄德钱,却被张飞缚在柳树上,口口声声骂为害民贼,鞭打数百,千古快心。若在今日,一刀砍为两段,方才心满意足。俺明日做得张飞便好。”如此发念,不一而足。又因进士裴枢、独孤损数十余人自称名士,摇唇播舌,结党成群,日常屡屡轻薄李振,说他是伏土蚯蚓,怎能够得出头飞腾变化?像俺们有才之人,自然黄金横带、白马任骑,那李振有何德能,敢与俺们一同发迹!李振闻知,咬牙切齿,定要报复此仇,便将一把宝剑磨得锋快,道:“俺定要将此剑砍取诸贼人之头,等他得知名士结果,方才罢休。”如此磨了多次。后来投在朱温帐下做了他的谋士,言听计从,遂将日常仇恨的各官并裴枢、独孤损三十余人绑缚起来,取出那二十余年磨得风也似快的那把宝剑,一剑一个,尽数杀之于白马驿中,又对朱温道:“此辈日常高言阔论,自谓清流,可投之黄河,使为浊流。”朱温知李振报复前仇,遂笑而从之,把诸人尸首扑通的都抛在黄河之内,呜呼哀哉!李振报了诸人之仇,甚是得意,做首诗道:
廿载磨一剑,今年始报仇。
自谓清流客,今姑付浊流。
罗江东闻知大惊道:“使我当日早中了一个进士,已与裴枢、独孤损三十余人同作无头之鬼,为浊流中物矣。岂非塞上翁得马未足为喜、失马未足为忧之说乎?今日这颗头尚在颈子上,真文昌帝君之赐也。”遂感叹不已,做首诗道:
逐队随行二十春,曲江池畔避车尘。
如今赢得将衰老,闲看人间得意人。
后来朱温竟篡了唐朝天下,改国号为“梁”,都是李振之计。在位七年,淫了子妇,被儿子友圭所弑;并李振也杀了,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。这是后话。
却说钱鏐那时已起兵破走黄巢,诛了叛臣越州观察使刘汉宏、杭州刺史董昌,有了十四州天下,唐昭宗封为镇海军节度使,在于杭州凤凰山建造宫殿,自置文武官僚,都极一时之选。却念罗江东故人,未曾中得进士,当日受他好处,至今未报,遂遣官数员赍了金银书币,鼓乐喧天,到新城聘他为官,便鼎沸一了个新城,连当日借债不肯借的都一并来庆贺送礼,人情势利如此!当下迎接罗江东到于杭州,钱鏐王倒屣而迎道:“本是故人,不敢相屈幕下,一以宾礼奉待,或任凭采择何官亦可。”自此罗江东代书记之任,后为钱塘令。唐昭宗加封钱鏐为吴王,钱鏐上表称谢,却命沈嵩草表。那沈嵩是钱王幕下一个极会得做文字之人,表完,钱鏐王付与罗隐一看,罗隐看了道:“此表虽是,但其中说得杭州甚好,此自求征索之媒也。”钱王遂命罗隐另做一篇,其中二句做得甚妙,道:
天寒而麋鹿来游,日暮而牛羊不下。
表到唐朝,满朝人都道谁有此好文字,定是罗隐之笔,惜乎天下第一个文人却被钱鏐用了,此是朝廷大差错处。后来唐昭宗改名为晔,钱王表贺,又是罗隐代作道:
左则昌姬之半字,右则虞舜之全文。
满朝文武识得是罗隐之笔。那时诸镇都有贺表,以此篇为第一。谁知后来朱温竟篡了唐朝天下,钱王上表称臣,朱温大喜,加封为吴越王,赐以玉带名马。罗隐甚是不服,劝钱王起兵道:“朱温逆贼,篡夺唐朝天下,弑君之贼,人人得而诛之,即当兴兵十万以讨逆贼,复立唐室子孙,名正言顺,何愁不胜!就使不胜,我据有江东吴越十四州天下,不失为东帝。怎生上表称臣,以为终古之羞乎?”钱王道:“我若兴兵,毕竟要涂毒生灵。我爱养斯民,岂忍置之锋镝之地?况朱温贪淫之极,不久必有内变!我静以观其变,自不失为孙仲谋也。”遂不肯起兵。钱王听罗江东这篇说话,心中甚是敬重,暗暗的喝采道:“罗隐在唐朝屡举不第,心中不知该怎么样怨恨唐朝,今反劝我起兵兴复唐室,唐朝虽负罗隐,罗隐却不负唐朝,可谓忠心贯日,唐朝之义士矣!‘文人无行’,此言谬也。”自此更加礼敬,凡事听信。
钱王英雄生性,怒发之时,未免有些偏颇。那时桐庐有个才子章鲁风不愿仕于钱王幕下。钱王大怒,就把章鲁风来杀了。又有关中一个才子吴仁璧,钱王聘他为官,吴仁璧做首诗辞官。钱王恼他,将吴仁璧沉之江中。罗隐心中甚是不服,饮酒之间,做首诗规谏道:
一个祢衡容不得,思量黄祖谩英雄。
钱王见这首诗,甚是懊悔,遂将此二人尸首埋葬之以礼。那时西湖上渔户日纳鱼数斤,名为“使宅鱼”,若不及正数,必另买来补数,颇为民害。一日,钱王与罗江东饮酒,壁上挂幅姜太公潘溪垂钓图,钱王要罗江东题诗,遂题诗以寓意道:
吕望当年展庙谟,直钩钓国更谁如?
若教生在西湖上,也是须供使宅鱼。
钱王见诗大笑,遂蠲免了“使宅鱼”这主征税。罗江东随事讽谏,钱王无有不听,都是有益于国家、有利于民生的事。钱王发怒之时,无人阻拦得住,独罗江东三言两语便拨得转。因此吴越十四州都蒙其福德,后来直做到谏议大夫,母亲与妻子赛珍珠都受了诰命,晚景荣华,受用了下半世。罗江东足足活至八十余岁而终,他所著有《湘南甲乙集》、《淮海寓言》、《谗书》六十篇行于世,有诗为证:
莫为危时便怆神,前程往往有期因。
须知海岳归明主,未必乾坤陷吉人。
道德几时曾去世,舟车何处不通津?
但教方寸无诸恶,狼虎丛中也立身!
第十六卷 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
晚山青,一川云树冥冥。正参差烟凝紫翠,斜阳画出南屏。馆娃归吴台游鹿,铜仙去汉苑
飞萤。怀古情多,凭高望极。且将樽酒慰漂零。自湖上爱梅仙远,鹤梦几时醒?空留在六桥疏
柳,孤屿危亭。待苏堤歌声散尽,更须携妓西泠。藕花深、雨凉翡翠;菰蒲软、风弄蜻蜓。澄
碧生秋,闹红驻景,采菱新唱最堪听。一片水天无际,渔火两三星。多情月为人留照,未过前
汀。
这首词儿是石次仲西湖《多丽》一曲。天下有两种大恨伤心之事,再解不得。是那两种?一是才子困穷,一是佳人薄命。你道这两种真个可怜也不可怜?在下未入正回,先把月下老故事说明。唐朝杜陵一人姓韦名固,幼丧父母,思量早娶妻子,以续父母一脉,不意高卑不等,处处无缘。韦固甚是心焦。贞观二年将游清河,寓于送城南店。韦固求婚之念甚切,就像猪八戒要做女婿相似,好不性急,到处求亲。适有一个人道:“此处恰好有一头亲事,是前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,正在此要寻一好女婿,你来得正好,明日与你到他家去议亲。”约定明早在店西龙兴寺门首相会。这一夜韦固只思量一说便圆,巴不得即刻成亲,在床上翻来覆去好生睡不着。未到鸡鸣,早起梳洗,戴了巾子,急忙出门,三脚两步,早已到龙兴寺门首。不意去得太早,那里有起五更说亲的媒人?并不见所约之人,那时斜月尚明,但见一个白须老父倚着一个巾囊,坐在龙兴寺门首阶上,向月下翻书。韦固暗暗道:“这老父好生怪异,怎生这般勤学,在月下观书?不知所观何书?”遂走到老父身边,看这书上之字都是篆、籀之文,一字也识不出。韦固甚是诧异,问这老父道:“老父所看何书?小生少年苦学,无不识之字,怎生这字恁般奇异?”老父道:“此非世间之书。”韦固道:“既非世间之书,请问老父果是何人?”老父道:“吾乃幽冥之人也。”韦固惊异道:“既是幽冥之人,何以到此?”老父道:“你自来得太早,非我不当来也。凡幽吏都主人生之事,生人既可行,幽冥独不可行乎?今道途之行人,人与鬼各半,人自不识耳。”韦固道:“请问老父所主何事?”老父道:“主天下婚姻之事,这便是婚姻簿籍。”韦固见老父说“主天下婚姻事”,正是搔着痒处,便问道:“今我十年以来,遍求婚姻,处处无缘。今潘司马的亲事还成否?”老父道:“非也。君之妇方三岁,到十七岁方与君成亲。”韦固道:“怎恁般迟?”老父道:“此是冥数使然,不可早也。”韦固道:“囊中何物?”老父道:“这是赤绳子。”韦固道:“要他何用?”老父道:“凡是婚姻,及其相坐之时,潜用赤绳系其足,随你贵、贱,穷、通,远、近,老、少,中国、夷狄,冤、亲,再不走开。今君之足,我已与你系于彼矣。”韦固道:“吾妻安在?其家何为?”老父道:“此店北卖菜家陈妪的女儿。”韦固道:“可见否?”老父道:“可见。彼常抱来卖菜,郎君若能随我同行,我当指示。”说话之间,不觉天明,那所约之人尚未来。老父把手中之书藏于囊中,遂负囊而行。韦固跟随在后,走入菜市,果然见一眇目老妪,手中抱着一个三岁女孩,且是生得丑陋。老父指道:“此君之妻也。”韦固大怒道:“杀之可乎?”老父道:“此女子明日有子有福,当食大禄,因子之贵,当封夫人,又可杀乎?”说罢,便不见了老父。韦固明知其异,毕竟怪那女子丑陋,遂磨快一把小刀付与小厮道:“你若与我杀了卖菜的女儿,我赏你万钱。”小厮次日袖中藏了这把快刀,走到卖菜场中,看定这眇妪的女儿,一刀刺之而走。一市鼎沸起来,大叫:“捉杀人贼!”这小厮落荒而走,幸而得脱回来。韦固问道:“曾刺得杀否?”小厮道:“咱看定了要刺其心,不意中眉,但不知死活何如?”
后来潘司马亲事究竟不成,连求数处,都似鬼门上占卦一般。直到十四年,韦固以父荫参相州军,刺史王泰命韦固摄司户椽。韦固大有才能,王泰甚是得意,遂把女儿嫁与韦固为妻。那女子年可十六七,颜色艳丽,眉间贴一花钿。韦固问道:“你怎生眉间贴这花钿?”女子不觉泪下道:“妾非郡守之亲女,乃其侄女也。父亲曾为宋城知县,卒于任所。妾时尚在襁褓,母兄相继而亡,只有一庄在宋城南。乳母陈氏怜妾幼小不忍弃妾,养于宋城南店,日日卖菜,供给朝夕。妾时只得三岁,被贼人所刺,幸而不死,但眉心伤痕尚在,故贴花钿以掩其丑。七八年间,叔父从事卢龙,哀妾孤苦,遂认以为女,因而嫁君也。”韦固道:“汝之乳母陈氏眇一目乎?”妻道:“果眇一目,君何以知之?”韦固道:“刺汝者非他人,即我也。”妻子惊问,韦固细细说缘故道:“汝当日甚丑,我心嗔怪,所以要刺死。若像今日这般颜色,断不刺也。”夫妻遂惊叹冥数之前定如此。后妻果生男名韦鲲,做雁门太守,封太原郡太夫人,与月下老人之言一毫无异。后宋城宰闻知此事,题此店为“定婚店”。如今说媒人为“月老”者此也。有诗为证:
急急求婚二十年,谁知婚在店门前。
有刀难断赤绳子,徒使伤痕贴翠钿。
古来道:“红颜薄命。”这“红颜”二字不过是生得好看,目如秋水,唇若涂朱,脸若芙蓉,肌如白雪,玉琢成,粉捏就,轻盈袅娜,就随你怎么样,也不过是个标致,这也还是有限的事,怎如得“佳人”二字?那佳人者,心通五经子史,笔擅歌赋诗词,与李、杜争强,同班、马出色,果是山川灵秀之气,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,却不是个冠珠翠的文人才子,戴簪珥的翰苑词家?若说红颜薄命,这是小可之事,如今是佳人薄命,怎么得不要痛哭流涕!从来道:
聪明才子无钱使,龌龊村夫有臭钱。
骏马每驮痴汉走,巧妻常伴拙夫眠。
话说那朱淑真是钱塘人,出在宋朝,他父母都是小户人家出身,生意行中不过晓得一日三餐、夜眠一觉,如此过日便罢,那里晓得什么叫做“诗书”二字?那朱淑真自小聪明伶俐,生性警敏,十岁以外自喜读书识字。看官,譬如那汉曹大家,他原是班固之妹,所以能代兄续成《汉书》;蔡文姬是蔡中郎的女儿,所以能赋《胡笳十八拍》;谢道韫是谢太傅的女儿,所以能咏柳絮之句;苏小妹是三苏一家,所以聪明有才:毕竟近朱者赤、近墨者黑。那朱淑真是何人所生,还是何人所教,不知不觉渐渐长大,天聪天明,会得做起诗来,真叫做“诗有别才,非关学也”。曾有《清昼》一绝做得最妙,道:
竹摇清影罩幽窗,两两时禽嗓夕阳。
谢却海棠飞尽絮,困人天气日初长。
朱淑真一法通时万法通,会得做诗,又会得做词。从来做词的道:“要宛转入情,低徊飞舞,惊魂动魄。”朱淑真偶然落笔,便与词家第一个柳耆卿、秦少游争雄,岂不是至妙的事么?他因春光将去,杜宇鸣叫,柳絮飞扬,爱惜那春光 不忍舍去,遂作《送春词》一首道:
楼外垂扬千万缕,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。犹自风前飘柳絮,随春且看归何处。满目山川
闻杜宇,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。把酒送春春不语,黄昏却下潇潇雨。
朱淑真虽然做得甚妙,却没一个人晓得他。就是做了,也没处请教人,不过自得其得而已。那时年登十七岁,出落得更好一个模样。怎见得好处,有《鹧鸪天》词儿为证:
盈盈秋水鬓堆鸦,面若芙蓉美更佳。十指袖笼春笋锐,双莲簇地印轻沙。神情丽,体态
嘉。螓首蛾眉更可夸。杨柳舞腰娇比嫩,嫦娥仙子落飞霞。
不说这朱淑真聪明标致,且说他一个娘舅叫做吴少江,是个不长进之人,混名“皮气球”。你道他专做的是那一行生意?
踢打为活计,赌博作生涯。
一生无信行,只是口皮喳。
这吴少江始初曾开个酒店在天瓦巷,后来一好赌博,把本钱都消耗了下去,借了巷内金三老官二十两银子,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得还。金三老官问他讨了几十次,吴少江只是延挨。那金三老官前世不积不幸,生下一个儿子,杭州人口嘴轻薄,取个绰号叫做“金罕货”,又叫做“金怪物”。你道他怎么一个模样?也有《鹧鸪天》词儿为证:
蓬松两鬓似灰鸦,露嘴龇牙额角叉,后面高拳强蟹鳖,前胸凸出胜虾蟆。铁包面,金裹牙,
十指擂槌满脸疤。如此形容难敌手,城隍门首鬼拿挝。
金三老官生下这样一个儿子,连自己也看不过,谁人肯把女儿与他做妻子?除非是阴沟洞里掏臭的肯与他结亲。金三老官门首开个木屐雨伞杂货铺。这金罕货也有一着可取,会得塌伞头、钉木屐钉,相帮老官做生意。吴少江少了银子,无物可以抵偿,见金三老官催逼不过,要将这外甥女儿说与金三老官做媳妇,那里管他是人是鬼,是对头不是对头,不过是赖债的法儿。那金三老倒有自知之明,见自己儿子丑陋不堪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也再不与他说亲,恐苦害人家女儿。今日见吴少江说要将外甥女儿与他做媳妇,便是一天之喜,那二十两银子竟不说起,反买些烧鹅、羊肉之类,请吴少江吃起媒酒。杭州风俗,请人以烧鹅、羊肉为敬。吴少江见金三老官买烧鹅、羊肉请他,一发满怀欢喜,放出大量,一连倒了十来壶黄汤,吃得高兴,满口应承,不要说自己外甥女儿,连隔壁的张姑、李姑、钱姑一齐都肯应承。倒是金三老官过意不去,道:“难得少江与我作伐,但我儿子十分丑陋,恐令亲未必肯允。”吴少江道:“我家舍妹,凡事极听我的说话,就是人家儿子相貌丑陋些何妨,只要挣家立业赚得钱,明日养得老婆儿女过活,便是成家之子。若是那少年白面郎君,外貌虽好看,全不中用,养娇了性子,日后担轻不得、负重不得,好看不中吃,反苦害了老婆儿女。你儿子实是帮家做活之人,说甚么丑陋不丑陋!”金三老官连声称谢道:“全要少江包荒。”吴少江道:“这头亲事全在于我。”金三老官甚是感激,就走进去箱子里寻出那二十两借票,送还了吴少江,道:“事成之后,还有重谢。”吴少江喏喏连声,收了这纸借票作谢回家。有诗为证:
皮球作怪事全差,岂有嫦娥对夜叉?
二十两头先到手,乱将甥女委泥沙。
话说那吴少江一心只要赖他这一主债,那里管外甥女儿?果然一席之话,先骗了这一纸借票过来,满心欢喜道:“亲事说成了,还有谢礼在后。只不要说出相貌丑陋,自然成事。事成之后怕翻悔恁的来?”遂走到妹夫家里,见了妹夫妹妹,说了些闲话的谎。说谎之后,便道:“我今日特来替你女儿做媒。”妹妹道:“是那一家?”吴少江道:“就是我那天瓦巷内金三老官的儿子。金三老官且是殷实过当得的好人家,做人又好,儿子又会帮家做活,你的女儿嫁去,明日不愁没饭吃、没衣穿,这也不消得你两个老人家记挂得的了。况且又在我那巷内,只当贴邻间壁相似,朝夕相见的,又不消得打听。我决无误事之理,也不必求签买卦,那些求签买卦都是虚文。只是你知我见,便是千稳万稳之事。只要那里拣日下礼便是。”那皮气球的嘴,好不伶俐找绝,说的话滴溜溜使圆的滚将过去,就在别人面前,尚且三言两语骗过,何况嫡亲骨肉,怎不被他哄了?若是朱淑真的父母是个有针线的人,一去访问,便知细的,也不致屈屈断送了如花似玉的女儿。只因他的父母又是蠢愚之人,杭州俗语道:“飞来峰的老鸦,专一啄石头的东西。”听了皮气球之言,信以为真,并不疑心皮气球是惯一要说谎之人,即时应允。
那皮气球好巧,得了妹妹口气,即时约金三老官行聘。恐怕夜长梦多,走了消息,妹妹翻悔,趁不得这一主银子,遂急忙行了聘礼。行聘之后,父母方才得知女婿是个残疾之人,怨怅哥哥作事差错。那皮气球媒钱已趁落腰,况且已经行聘,便胆大说道:“律上只有女人隐疾要预先说过,不然,任凭退悔。那里有女家休男之理?若是女人丑陋,便为不好,如今是男人丑陋,有甚妨事?男人只要当得家,把得计,做得生意,赚得钱来养老婆儿女,便是好男子。若是白面郎君,好看不中吃,要他何用?稂不稂,莠不莠,日后反要苦害儿女。况且你女儿是个标致之人,走到他家,金三老官夫妻自然致敬尽礼,不到轻慢媳妇,你一发放心得下,怨怅恁的?你的女儿只当我的女儿一般。我曾看《西游记》,那猪八戒道得好:‘世上谁见男儿丑,只要阴沟不通通一通,地不扫扫一扫。’那猪八戒是个猪精,尚且菩萨还要化身招赘他做女婿,何况金三老官儿子,又不像猪八戒那般丑头怪脑之人,清清白白,父精母血所生,又不是恁么外国里来的怪物东西,为甚么做不得你家的女婿?”皮气球说了这一篇话,父母也不知《西游记》是何等之书,只道猪八戒是真有的事,况且已经行聘,无可奈何,怨怅一通,也只得罢了。有皮气球诗为证:
八片尖皮砌作球,水中浸了火中揉。
原来此物成何用,惹踢招拳卒未休。
那时只苦了朱淑真,听得皮气球这一篇屁话,恨得咬牙切齿,无明业火高三千丈。只因闺中女孩儿,怎生说得出口?只得忍气吞声,暗暗啼哭不住,道:“我恁般命舍,不要说嫁个文人才子,一唱一和,就是嫁个平常的人,也便罢了。却怎么嫁那样个人,明日怎生过活?只当堕落在十八层阿鼻地狱,永无翻身之日了。空留这满腹文章,教谁得知!”终日眉头不展,面带忧容。一日听得笛声悠扬,想起终身之苦,好生凄惨,遂援笔赋首诗道:
谁家横笛弄轻清,唤起离人枕上情。
自是断肠听不得,非关吹出断肠声。
次年红鸾天喜星动,别人是红鸾天喜,唯有朱淑真是黑鸾天苦星动,嫁与金罕货,那时是十八岁。朱淑真始初只道还是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及至拜堂成对之时,看见金罕货奇形怪状,种种惊人,连三分也不像人,竟苦得他两泪交流,暗暗的道:“这样一个人,教奴家怎生承当!这皮气球害我不浅,我前世与你有甚冤仇,直如此下此毒手?只当活活的坑死我了。”有董解元《弦索西厢》曲为证:
觑了他家举止行为,真个百种村。行一似栲栳,坐一似猢狲。甚娘身分,驼腰与龟胸,包
牙缺上边唇。这般物类,教我怎不阴哂?是阎王的爱民。
说话的,你只看《水浒传》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脚虎王英,一长一短之间,也还不甚差错。那潘金莲不过是人家一个使女,有几分颜色,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钉谷树皮,他尚且心下不服,道错配了对头,长吁短叹。何况这朱淑真是个绝世佳人,闺阁文章之伯、女流翰苑之才,嫁了这样人,就是玉帝殿前玉女嫁了阎王案边小鬼一样,叫他怎生消遣,没一日不是愁眉泪眼。那金三老官夫妻见媳妇果然生得标致,貌若天仙,晓得吃亏了媳妇,再三来安慰。你道这桩心事,可是安慰得的么?只除不见丈夫之面,倒也罢了,若见了丈夫,便是堆起万仞的愁城,凿就无边的愁海,真是眼中之钉一般。无可奈何,只得顾影自怜,灯下照看自己的影子,以遣闷怀。有《如梦令》词为证:
谁伴明窗独坐?我和影儿两个。灯尽欲眠时,影也把人抛躲。无那,无那,好个凄惶的我。
朱淑真自言自语道:“昔日贾大夫丑陋,其妻甚美,三年不言不笑。因到田间,丑丈夫射了一雉,其妻方才开口一笑。我这丑丈夫只会塌伞头、钉木屐钉,这妇人又好如我万倍矣。古诗云‘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’。若嫁了这样丈夫,不如嫦娥孤眠独宿,多少安闲自在!若早知如此,何不做个老女,落得身子干净,也不枉坏了名头。”你看,他一腔愁绪,无可消遣,只得赋诗以写怨怀:
静看飞蝇触晓窗,宿酲未醒倦梳妆。
强调朱粉西楼上,愁里春山画不长。
又一首道:
门前春水碧如天,座上诗人逸似仙。
彩凤一双云外落,吹箫归去又无缘。
又一首道:
鸥鹭鸳鸯作一池,须知羽翼不相宜。
东君不与花为主,何事休生连理枝?
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,好风良日,果是触处无非泪眼,见之总是伤心。你教他告诉得那一个,不过自己闷闷。倏忽之间,已是正月元旦。曾有《蝶恋花》词记杭州的风俗道:
接得灶神天未晓,炮仗喧喧催要开门早。新褙钟馗先挂了,大红春帖销金好。炉烧苍术香
缭绕,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。烧得纸灰都不扫,斜日半街人醉倒。
话说杭州风俗,元旦五更起来,接灶拜天,次拜家长,为椒柏之酒以待亲戚邻里,签柏枝于柿饼,以大橘承之,谓之“百事大吉”。那金妈妈拿了这“百事大吉”,进房来付与媳妇,以见新年利市之意。朱淑真暗暗的道:“我嫁了这般一个丈夫,已够我终身受用,还有什么‘大吉’?”杭州风俗,元旦清早,先吃汤圆子,取团圆之意。金妈妈煮了一碗,拿进来与媳妇吃。淑真见了汤圆子好生不快,因而比意做首诗道:
轻圆绝胜鸡头肉,滑腻偏宜蟹眼汤。
纵有风流无处说,已输汤饼试何郎。
那诗中之意无一不是怨恨,错嫁了丈夫之意。不觉过了一年,次年上元佳节又到,灯景光辉。朱淑真看了往来看灯之人,心想:“纵使未必尽是佳人才子,难道有我这样一个丈夫不成?我前世怎生作孽,受此苦报?”做首词儿名《生查子》道:
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
年人,泪湿春衫袖。
又题诗一首道:
火树银花触目红,极天歌吹暖春风。
新欢入手愁忙里,旧事经心忆梦中。
但愿暂成人缱绻,不妨长任月朦胧。
赏灯那得工夫醉?未必明年此会同。
话说那朱淑真愁恨之极,日日怨天怨地,无可告诉,只得写一张投词,在家堂面前日日哭诉道:“我怎生有此不幸之事?上天,你怎生这般没公道?你的眼睛何在?怎生将奴家配了这般人?”拜了又诉,诉了又拜。那投词上写道:
诉冤女朱淑真诉为冤气难伸事:窃以因材而笃,乃天道之常;相女配夫,实人事之正。以
故佳人才子,适叶其宜;愚妇村夫,各谐所偶。半斤配以八两,轻重无差;六画共成三爻,阴
阳有定。念淑真生无一黍之非,配有千寻之谬,虽面目肌发具体而微,乃籧篨、戚施较昔而甚。
春花秋月,谁与言哉?良夜好风,啜其泣矣!断肠有分,瞑目何嫌?缱绻司乃尔糊涂,赤绳子
何其贸乱?恨纤手不能劈华嵩之石,怨绵力无由触不周之山。实天道之无知,岂人心之多瞆?
试问淑真以何因缘而受此苦!谨诉。
那朱淑真怨恨冲天,日日拜告天地,从春间拜起拜至深秋。
一日晚间,正在那里焚香拜告,只见两个青衣女童请他到一个所在。重重宫殿,中有金字额,题“缱绻之司”四字。左右皆锦衣花帽之人,威仪齐整。黄罗帐内,中间坐着一尊神道,眉清目秀,三绺髭须,带紫金冠,束红抹额,穿红锦袍,系白玉带,开口道:“吾乃氤氲大使是也,主天下婚姻簿籍。汝怨气冲天,日日告拜天地,玉帝将汝投词敕下缱绻司,吾今阅汝投词上有‘生无一黍之非,配有千寻之谬’,汝但知今行无‘一黍之非’,不知前世有‘千寻之非’哩!汝听我道,汝前世本一男子,名何养元,系读书之人。里中有一女子名奚二姐。那何养元一日在楼下走过,见奚二姐生得标致,遂起不良之心,勾引奚二姐身边一个丫鬟,名为玉兰,传消递息,将奚二姐奸骗了,誓有夫妻之约。一年之后,何养元中了进士,嫌奚二姐是小户人家,又嫌他是失节之人,不肯成其夫妻。奚二姐遂嗔怪那玉兰道:‘是他传消递息,坏了我身体!’奚二姐遂含恨而死,玉帝殿前告了御状,要索取何养元性命。从来阴府之罪以负心杀生为重,幸何养元生平不食牛肉,曾有戒杀之功,功德广大。又曾诵观世音菩萨《普门品》三年,头上火光冲天,鬼使不敢近身。因此官高爵显,位列三台,寿余七十,福报已尽。命终之日,玉帝敕我缱绻司行报,我遂把奚二姐为汝之夫。因他不守闺门,淫奔失节,有伤风化,所以罚他丑头怪脑,愚蒙不识,为人世所贱。因何养元破败奚二姐女身,又害他性命,所以罚汝转身为女子。因有不食牛肉戒杀诵经之功,所以使汝标致聪明,能为诗文,亦罚你五年含恨而死,以偿其负心之罪。玉兰转世为皮气球,当日是汝叫他传消递息,害了奚二姐性命。如今亦是他做媒说合,害汝性命。但玉兰是罪之首,皮气球死后罚作粪中之蛆,永绝人身。总是一报还一报之事,并无一毫差错,你待埋怨谁来?不要说你一人,俺这婚姻簿上就如算子一般,一边除进,一边除退,明明白白,开载无差。”遂命帐前判官取簿籍过来,一一指与朱淑真道:“我细说与你听,昔日西子倾覆吴王社稷,我嫌他生性狠毒,把他转世为王昭君,吴王转世为毛延寿,点坏了昭君容貌,使他有君不遇,有宠难招,直罚他到漠北苦寒之地,与胡虏为妻,死葬沙场,至今有青冢之恨。卓文君乃王母玉女,蟠桃会上拍手惊了群仙,玉帝牒我缱绻司注他有再嫁之过。蔡文姬前世为妒妇,绝夫之嗣,上帝大怒,遂罚他初适卫仲道,被胡虏左贤王虏去十二年,又嫁屯田都尉董祀,一生失节,极流离颠沛之苦。潘贵妃、张贵妃、孔贵妃等俱以骄淫惑主,败国亡家,罚他二十世为娼妓。薛涛、苏小小前世俱为文人才子,只因生性轻薄,不信三宝,转世罚作妓女。晋绿珠有坠楼之忠,田六出有投河之烈,正气凛凛;绿珠转世为刘令娴,嫁与徐悱,田六出转为关氏,嫁与常修,都为佳人才子,诗词唱和。苏若兰织锦回文以邀夫主,后世仍托身苏氏门中为苏小妹,窦韬为秦少游,依旧夫妻相得,小妹微妒,所以先少游而死。原妾赵阳台,为长沙义娼以终其志。赵阳台生前不信三宝,亦罚为娼女。其他夫妻俱有因缘报应,一一都载有这簿籍上,尽是前世之事,不止于今生也,我缱绻司断不糊涂。汝五年限满,偿了奚二姐之命,若仍旧戒杀诵经,命终之日当转世为男子,投托好处,休得怨恨!”说罢,仍命青衣女童送回。朱淑真从殿门而出,一路上回来,还至身边,青衣女童大叫数声,遂欠伸而醒,恍惚之间,如有所见,都一一记得明白。自此之后,怨恨少减,因而戒杀诵经,以保来世。
那时有个魏夫人,也会得做诗,但他的夫主不似金罕货这般粗蠢。魏夫人闻知朱淑真做得好诗,自己不信,道:“世上既生周瑜,难道又生诸葛亮不成?我不信还有好如我的哩!”遂置办酒肴以邀淑真,命丫鬟队舞,因要淑真面试,以辨其真伪,遂以“飞雪满群山”五字为韵。淑真乘着酒兴,磨得墨浓,蘸得笔饱,依韵赋五绝句。“飞”字韵道:
管弦催上锦茵时,体态轻盈只欲飞。
若使明皇当日见,阿蛮无计恍杨妃。
“雪”字韵道:
香茵稳衬半钩月,往来凌波云影灭。
弦催紧拍促将遍,两袖翻然作回雪。
“满”字韵道:
柳腰不被春拘管,凤转鸾回霞袖缓。
舞彻《伊州》力不禁,筵前扑簌花飞满。
“群”字韵道:
占断京华第一春,清歌妙舞实超群。
只因到晓人星散,化作巫山一段云。
“山”字韵道:
烛花影里粉姿闲,一点愁侵两点山。
不怕带他飞燕妒,无言逐拍省弓弯。
朱淑真走笔题完,文不加点,不惟词旨艳丽,连那飞舞之妙一一写出。魏夫人见了大惊道:“真既生瑜又生亮也!”从此敬服,结为相知之契。朱淑真生平没人知他诗词,今日遇见了魏夫人,方有知己,每每诗词往来,互相谈论古今文义,极其相得,竟如女夫妻一般。虽然,女夫妻怎比男夫妻,毕竟郁郁而死,只得二十二岁,果应缱绻司五年限满之言。淑真死后,皮气球亦立刻而死,人说他被淑真活捉而去,足以为说谎做媒者之戒。那蠢父母又信和尚之言,把朱淑真的尸首清明前三日一把火烧化了。杭州风俗,小户人家每每火葬,投骨于西湖断桥之下。白骨累累,深为可恨。他那蠢父母不唯火葬了朱淑真的尸首,又并生平所做诗文也拿来火葬了,今所传者不过百分之一耳,岂不可惜!后来王唐佐为之立传,魏端礼为辑其诗词,名曰《断肠集》,刊布于世,人人脍炙,朱淑真之名方才惊天动地,人人叹息其薄命。至今杭州俗语道:“大瓦巷怨气冲天”者此也。有诗赞道:
女子风流节义亏,文章惊世亦何如!
苹蘩时序宁无预,诗酒情怀却有余。
愁对莺花春苑寂,苦吟风月夜窗虚。
丈夫莫羡多才思,宋女不闻曾读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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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卷 刘伯温荐贤平浙中
附戚将军水兵篇
口角风来薄荷香,绿荫庭院醉斜阳。
向人只作狰狞势,不管黄昏鼠辈忙。
这一首诗是钱塘才子刘泰咏猫儿的诗。在下这一回书为何把个猫儿诗句说起?人家养个猫儿,专为捕捉耗鼠,若养了那偷懒猫儿,吃了家主鱼腥饭食,只是齁齁打睡煨灶,随那夜耗子成精作怪,翻天搅地,要这等的猫儿何用?所以岳爷爷道:“文臣不爱钱,武臣不惜死,天下太平矣。”这两句说得最妙,就如国家大俸大禄,高官厚爵,封其父母,荫其妻子,不过要他剪除祸难,扶持社稷,拨乱反正。若只一味安享君王爵禄,贪图富贵,荣身肥家,或是做了贪官污吏,坏了朝廷事体,害了天下百姓,一遇事变之来,便抱头鼠窜而逃,岂不负了朝廷一片养士之心?那陶真本子上道:“太平之时嫌官小,离乱之时怕出征。”这一种人不过是要骗这顶纱帽戴,及至纱帽上头之时,不过是要广其田而大其宅,多其金而满其银,标其姬而美其妾,借这一顶纱帽,只当做一番生意,有甚为国为民之心?他只说道“书中自有千钟粟,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有女颜如玉”,却不肯说道“书中自有太平策,书中自有擎天笔,书中自有安边术”,所以做官时不过是“害民贼”三字。若是一个白面书生,一毫兵机将略不知,没有赵充国、马伏波老将那般见识,自幼读了那些臭烂腐秽文章,并不知古今兴亡治乱之事,不学无术,胡做乱做,一遇祸患,便就惊得屁滚尿流,弃城而逃,或是思量伯喜渡江,甚为可恨。这样的人,朝廷要他何用?那“文人把笔安天下,武将挥戈定太平”这二句何在?所以刘泰做前边这首诗讥刺。然这首诗虽做得好,毕竟语意太露,绝无含蓄之意,不如刘潜夫一诗却做得妙:
古人养客乏车鱼,今尔何功客不如。
食有溪鱼眠有毯,忍教鼠啮案头书!
刘潜夫这首诗,比刘泰那首诗语意似觉含蓄。然亦有督责之意,未觉浑化,不如陆放翁一诗更做得妙:
裹盐迎得小狸奴,尽护山房万卷书。
惭愧家贫策勋薄,寒无毯坐食无鱼。
陆放翁这首诗,比刘潜夫那首诗更觉不同,他却替家主自己惭愧,厚施薄责,何等浑厚!然这首诗虽做得妙,怎如得开国元勋刘伯温先生一首诗道:
碧眼乌圆食有余,仰看蝴蝶坐阶除。
春风漾漾吹花影,一任东风鼠化(上如下鸟)。
刘伯温先生这首诗,意思尤觉高妙,真有凤翔千仞之意,胸怀豁达,那世上的奸邪叛乱之人,不知不觉自然潜消默化,岂不是第一个王佐之才!他一生事业,只这一首猫儿诗便见他拨乱反正之妙,所以他在元朝见纪法不立、赏罚不明、用人不当、贪官污吏布满四方,知天下必乱。方国珍首先倡乱东南,他恐四方依样作反,便立意主于剿灭,断不肯为招抚苟安之计,道:“能杀贼之人方能招抚,不能杀贼之人未有能招抚者也。纵使要招抚,亦须狠杀他数十阵,使他畏威丧胆,方可招抚。若徒然招抚,反为贼人所笑,使彼有轻朝廷之心,抚亦不成。如宋朝宗泽、岳飞、韩世忠皆先能杀贼而后为招抚,不然,乱贼亦何所忌惮乎?”遂一意剿杀,方国珍畏之如虎。争奈元朝行省大臣,都是贪污不良之人,受了方国珍的金珠宝货,准与招安,反授方国珍兄弟官爵。那方国珍假受招安,仍旧作乱,据有温、台、庆元等路,渐渐养得势大,朝廷奈何他不得。后来各处白莲教盛行,红巾贼看了样,人人作反,兵戈四起,遂亡了天下。若是依刘伯温先生“剿灭”二字,那元朝天下华夷毕一,如铁桶一般牢固,怎生便得四分五裂!后刘伯温归了我洪武爷,言听计从,似石投水,遂成就了一统天下之业,岂不是擎天的碧玉柱、架海的紫金梁!只是一个见识高妙,拿定主意,随你千奇百怪,再跳不出他的圈子,所以为第一个开国功臣,真真是大有手段之人。那时还有魏国公徐达,他是关爷爷转世,生得长身、高颧、赤色,相貌与关真君一样。常遇春是尉迟公转世,后来遂封为鄂国公。沐英是岳爷爷转世,所以相貌与岳少保一毫无二。又有李文忠为文武全才。邓愈、汤和、傅友德等,一时云龙风虎之臣、鹰扬罴貔之将,都是上天星宿,一群天神下降,所以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攻城略地,如风卷残云,辅佐我洪武爷这位圣人,不数年间,成就了大明一统之业。虽然如此,识异人于西湖云起之时,免圣主于鄱阳炮碎之日,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元朝失之而亡天下,我明得之而大一统,看将起来,毕竟还要让他一着先手。《西湖一集》中《占庆云刘诚意佐命》,大概已曾说过,如今这一回补前说未尽之事。
从来道:“为国求贤”,又道是“进贤受上赏”,大臣第一着事是荐贤。况天下的事不是一个人做得尽的,若是荐得一个贤人,削平了天下之乱,成就了万世之功,这就是你的功劳,何必亲身上阵,捉贼擒王,方算是你的功劳。从来“休休有容”之相都是如此。小子这一回书,就与为国求贤之人一看。
话说方国珍倡乱东南,僭了温、台、庆元等路,这是浙东地方了。只因元朝不听刘伯温之言,失了浙东一路,随后张士诚也学那方国珍的榜样,占了浙西一路。那张士诚他原是泰州白驹场人,为盐场纲司牙侩,与弟士德、士信都以公盐夹带私盐,因为奸利,生性轻财好施,颇得众心。士诚因乱据了高邮,自称为王,国号“周”,建元“天佑”。元朝命丞相脱脱统大军讨之,攻城垂破,元主听信谗言,下诏贬谪脱脱,师大溃,贼势遂炽,占了平江、松江、常州、湖州、淮海等路。果是:
一着不到处,满盘俱是空。
那时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木迩是个无用的蠢才,张士诚领兵来攻破了杭州,达识帖木迩逃入富阳,平章左答纳失里战死。达识帖木迩无计可施,访得苗军可用,遂自宝庆招土官杨完者,要来恢复杭州。那杨完者是武冈绥宁之赤水人,其人奸诈惨毒,无所不至。无赖之人,推以为长,遂啸聚于溪洞之间,打家劫舍。只因王事日非,湖广陶梦祯举师勤王,闻苗兵杨完者,习于战斗,遂招降之,由千户累官至元帅。陶梦祯死后,枢密院判阿鲁恢总兵驻淮西,仍用招纳。杨完者得了权柄,便异常放肆,专权恣杀。达识帖木迩因失了杭州,召杨完者这支兵来,遂自嘉兴引苗军及万户普贤奴等杀败了士诚之兵,复了杭州。达识帖木迩从富阳回归。杨完者复了杭州,自以为莫大之功,遂以兵劫达识帖木迩升为本省参知政事,其作恶不可胜言。他的兵是怎么样的?
所统苗、僚、侗、瑶答刺罕等,无尺籍伍符,无统属,相谓曰“阿哥”、曰“麻线”,至
称主将亦然。喜着斑斓衣,衣袖广狭修短与臂同,幅长不过膝,裤如袖,裙如衣,总名曰“草
裙草裤”。周脰以兽皮曰“护项”,束腰以帛,两端悬尻后若尾,无间晴雨,被毡毯,状绝类
犬。军中无金鼓,杂鸣小锣,以节进止。其锣若卖货郎担人所敲者。士卒伏路曰“坐草”。军
行尚首功,资抄掠曰“简括”。所过无不残灭,掳得男女,老者幼者,若色陋者杀之,壮者曰
“土乖”,少者曰“赖子”,皆驱以为奴。人之投其党者曰“入伙”。妇人艳而皙者畜为妇,
曰“夫娘。”一语不合,即剚以刃。
话说杨完者生性残刻,专以杀掠为事,驻兵城东菜市桥外,淫刑以逞,虽假意尊重丞相,而生杀予夺一意自专。丞相无可为计,只得听之而已。正是:
前门方拒虎,后户又进狼。
那杨完者筑一个营寨在德胜堰,周围三四里,凡是抢掳来的子女玉帛,尽数放在营里,就是董卓的眉坞一般。杀人如麻,杭人几于无命可逃,甚是可怜。有梁栋者,登镇海楼闻角声,赋绝句道:
听彻哀吟独倚楼,碧天无际思悠悠。
谁知尽是中原恨,吹到东南第一州。
后来张士诚屡被我明朝杀败,无可为计,只得投降了元朝,献二十万石粮于元,以为进见之资。达识帖木迩亦幸其降,乃承制便宜行事,授士诚太尉之职。士诚虽降,而城池甲兵钱粮都自据如故。后来达识帖木迩气忿杨完者不过,遂与张士诚同谋,以其精兵,出其不意,围杨完者于德胜堰,密扎扎围了数重。杨完者奋力厮杀不出,遂将标致妇女尽数杀死,方才自缢而死。达识帖木迩自以为除了一害,甚是得计。怎知张士诚专忌惮得杨完者,自杨完者诛死之后,士诚益无所忌,遂遣兵占了杭州,劫了印信。达识帖木迩亦无如之何,眼睁睁的看他僭了杭州,只得饮药而死。过得不多几时,连嘉兴、绍兴都为士诚所据,而浙西一路非复元朝之故物矣。正是:
后户虽拒狼,前门又进虎。
说话的,若使元朝早听了刘伯温先生之言,那浙东、浙西谁人敢动得他尺寸之土?后来虽服刘伯温先见之明,要再起他为官,而刘伯温已断断不肯矣。果然是:
不听好人言,必有凄惶泪。
话说刘伯温举荐的是谁?这人姓朱名亮祖,直隶之六安人,兄弟共是三人,亮祖居长,其弟亮元、亮宗。朱亮祖字从亮,自幼倜傥好奇计,膂力绝人,刘伯温曾与其弟亮元同窗读书。刘伯温幼具经济之志,凡天文、地理、术法之事无不究心。亮元的叔祖朱思本曾为元朝经略边海,自广、闽、浙、淮、山东、辽、冀沿海八千五百余里,凡海岛诸山险要,及南北州县卫所,营堡关隘,山礁突兀之处,写成一部书,名为《测海图经》。细细注于其上,凡某处可以避风,某处最险,某处所当防守。亮祖弟兄,因是叔祖生平得力之书,无不一一熟谙在心。亮元曾出此书与刘伯温同看。刘伯温见其备细曲折,称赞道:“此沿海要务经济之书也。子兄弟既熟此,异日当为有用之才。”
后元朝叛乱,亮元、亮宗俱避乱相失,独亮祖后为元朝义兵元帅。时诸雄割据,亮祖率兵与战,所向无敌。我洪武爷命大将徐达、常遇春攻宁国,朱亮祖坚守,日久不下。洪武爷大怒,亲往督师。会长枪军来援,我兵扼险设机,元守臣杨仲英出战大败,俘获甚众。数日后,仲英与我师通谋,计诱亮祖绑缚来降。洪武爷喜其骁勇,赐以金帛,仍为元帅之职。其弟亮元因兄叛了元朝,不义,遂改名元(王亮),以示所志不同之意,遂与之绝。亮祖因弟弃去,每以书招之不至,数月后复叛归于元,常与我兵战,为所获者七千余人,诸将俱不能当。后平了常州,洪武爷乃遣徐达围亮祖于宁国,常遇春与战,被亮祖刺了一枪而还。洪武爷大怒,亲往督战,阴遣胡大海敢死百人,衣饰与亮祖军士一同,合战之时,混入其军,及至收兵,先入夺其门,徐达同常遇春、郭子兴、张德胜、耿再成、杨璟、郭英、沐英追后,亮祖军见城上换了我兵旗帜,惊散溃乱,亮祖与八将混战不过,遂被生擒而来。洪武爷道:“尔将何如?”亮祖道:“是非得已,生则尽力,死则死耳。”洪武爷命常遇春捶三铁简而未杀,会俞通海力救得释。随使从征,宣、泾诸县望风归附;又同胡大海、邓愈克绩溪、休宁,下饶、广、徽、衢。洪武爷授亮祖广信卫指挥使、帐前总制亲兵、领元帅府事,后升院判。鄱阳湖大战之时,亮祖同常遇春拼命力战,手刃骁将十三人,射伤张定边,虽身中矢被枪,犹拔矢大战,汉兵披靡。后吴将李伯升统兵二十余万寇诸暨、新城围之,守将胡德济督将士坚守,遣使求援,李文忠同亮祖救之,出敌阵后,冲其中坚,敌列骑迎战,亮祖督众乘之,敌人大溃。胡德济亦自城中率领将士鼓噪而出,呼声动地,莫不一以当百,斩首数万级,血流膏野,溪水尽赤。亮祖复追击余冠,燔其营落数十,俘其同佥韩谦、元帅周遇、总兵萧山等将官六百余名、军士三千余人、马八百余匹,委弃辎重铠仗弥亘山丘,举之数日不尽,五太子仅以身免。张士诚自此气夺势衰。洪武爷大喜,召亮祖入京,赐名马、御衣,诸将各加升赏。
后来大将胡大海知刘伯温之贤,荐于洪武爷,言听计从,鱼水相投,每与密谋,出奇制胜,战无不克,攻无不取,洪武爷信以为神而师之。丙午年十月,洪武爷要下浙江,刘伯温备知朱亮祖之才,荐道:“朱亮祖胆勇可任,可为副将军也。”洪武爷遂命李文忠统领水陆之师十余万,朱亮祖为副。亮祖对李文忠道:“杭州民物丰盛,攻陷则杀伤必多,守将平章潘原明与我为乡里,当先遣人说之以降,如其不降,亦当有以摇动其心,心摇则守不固,然后多方以取之。”李文忠甚以为是。亮祖遂遣婿张玉往说,选锐士三十人与俱杂处城中,俟戒严五日而后见之。潘原明大骇,自恃兵精粮足,效死以守,张玉多方开谕。潘原明道:“归谢而翁,吾与张王誓同生死,委我重地,何忍弃之?”张玉道:“张王国蹙,何似汉王?君之亲信,孰与五太子哉?今吴亡在旦夕,而君且执迷不悟,一时变生肘腋,献门纳师,身家戮辱,欲求再见,难矣。”潘原明终不忍背,谢而遣之,然而其心自此动矣。朱亮祖定计与李文忠道:“此城不烦一矢,保为君取之。”乃提兵驻于皋亭山,以威声震惊城中,先与耿天璧竟攻桐庐。时张士诚的元帅戴元陈兵江上,朱亮祖分遣部将袁洪、孙虎围富阳,从栖鹤山坑进兵,联界四府,出其不意,诸郡震动。戴元力不能支,开壁出降。亮祖单骑入抚其民,复与袁洪合围富阳,擒了同佥李天禄。遂引兵围余杭、临安、于潜等县,守将谢清等五人都望风归顺。潘原明势孤,知不可为,乃遣员外方彝请见约降,亮祖迎至军门。李文忠道:“师未及城,而员外远来,得无以计缓我乎?”方彝道:“大人奉命伐叛,所过秋毫无犯。杭虽孤城,生齿百万,择所托而来,尚安有他意乎?”文忠见其至诚,引入卧内,欢笑款接,命条画入城次第,翌日遣归。潘原明遂封府库,籍军马钱粮。文忠与亮祖入居城上,下令敢有擅入民居者斩。有一卒下借民釜,即磔以殉。由是内外帖然,民不知有更革事。凡得兵五万、粮二十万石、马六百匹。文忠与亮祖复攻萧山、绍兴路,克之。从此浙西一路尽为我明朝有矣。洪武爷以潘原明全城归顺,民不受锋镝,仍授浙江行省平章,遂开浙江等处行中书省于杭州,升右丞李文忠为平章政事。丁未年,升朱亮祖中奉大夫、中书省参知政事,代李文忠守浙。那时,亮祖弟亮宗自怀远来,以功入侍。亮元仍避迹山野,不肯归于我明,亦奇人也。亮祖后同徐达、常遇春等破灭了张士诚,洪武爷敕加御史大夫,赐金三十锭、彩二十匹。
那时独有浙东一路为方国珍所据。始初洪武爷攻婺州之时,遣使往庆元,就是如今的宁波府,招谕方国珍。国珍与其下谋议道:“方今元运将终,豪杰并起,惟江左号令严明,所向无敌。今又东下婺州,恐不能与抗。况与我为敌者,西有张士诚,南有陈友谅,宜莫若姑示顺从,藉为声援,以观其变。”遂遣使奉书币以温、台、庆元三郡来附,且以其次子关为质。洪武爷道:“古人虑入不从,则为盟誓,盟誓变而为交质,皆由未能相信故也。今既诚信来归,便当推诚相与如青天白日,何自怀疑而以子为质哉?”乃厚赐其子关而遣之。洪武爷后察其意终是阳附阴叛,心怀二端,乃遣博士夏煜、陈显道谕方国珍道:“福基于至诚,祸生于反覆。大军一出,不可以其言释也,尔宜深思之!”国珍始惶惧,对使者谢道:“鄙人无状,致烦训谕。”使者归国,遂遣人谢过,且以金玉饰马鞍辔来献。洪武爷却之道:“吾方有事四方,所需者文武材能,所用者布帛菽粟,宝玩非所好也。”庚子年,洪武爷以方国珍虽以三郡来附,不奉正朔,又遣人谕之。国珍道:“当初奉三郡时,尝请天朝发军马来守,交还城池,不至。今若奉正朔,实虑张士诚、陈友谅来,救援若不至,则危矣。姑以至正为名,彼则无名罪我。况为元朝首乱,元亦恶之,不得已而招我四兄弟授以职名,我弱则不容矣。要之从命,必须多发军马来守,即当以三郡交还。”洪武爷知其心持两端,道:“且置之,俟我克苏州,彼虽欲奉正朔迟矣!”
始初国珍约降之时,原说俟下杭州即当入朝献地,及降了杭州,破灭了张士诚,他仍据境自若;又累假贡献,觇我虚实,又北通扩廓帖木儿,南交陈友定,图为犄角之势。洪武爷累书责其怀奸挟诈,阳降阴叛,且征其贡粮二十三万石,国珍不报。洪武爷遂遣汤和率师讨之,国珍遁入海岛,师劳无功。刘伯温奏道:“方国珍倚海保险,狡黠难制,苟不识沿海形势、港泊浅深、礁巉突兀、避风安岙、藏舟邀击之处,难以避敌扼险、设奇出伏决胜也。臣昔与朱亮祖弟亮元共学,曾出其叔父朱思本《测海图经》示臣,自粤抵辽东边海险要皆注图说,其关阶捷径计里画方,确有成算。亮元能熟谙之,此人不可不招致。亮祖亦颇知之。浙东主将,非亮祖莫可任使。”洪武爷复以亮祖为浙江行省参知政事,统领马、步、舟师三万人,开府浙东。有诗为证:
万里波涛万里山,山礁突兀千水湾。
图经测海千秋事,亮祖当时镇百蛮。
话说洪武爷听刘伯温之言,命朱亮祖统领马、步、舟师三万人讨方国珍于庆元,弟国瑛、国璋于台州。亮祖领兵攻关岭山寨,一鼓破之,乘胜至天台,县尹汤槃以城降,遂统水陆二军进向台城。方国瑛率劲兵出战,前锋击却之,遂乘山攻打,焚其东门,士卒溃乱不守。国瑛自料抵敌不过,夜从间道出兴善门,以大船载了妻子奔于黄岩县。亮祖入城抚安其民。始初国瑛要遁入海岛,适值国珍入庆元,治兵为城守之计,使都事马克让来谕国瑛坚守地方,国瑛遂据住黄岩县。国珍见势事危急,复结海中大盗来援,又分遣人引日本岛倭入寇。探事人来报了亮祖。亮祖遣儿子朱暹同朱忠邀其来路,各领舟师二百人伏于牛头、钓崩两岙。时贼船十余只过昏山,朱暹舟突出占住上风,出其不意,贼船惊散。朱忠兵船四面合围夹攻,标枪毒矢,毙其篙师,又用善伏水之人凿其船底,上攻下凿,贼莫能支。火箭火炮乱施,贼船火发,船底之水又滔滔的滚将入来,再无逃避之处,溺死千余人,生擒二百余人,贼首陈敬、陈仲被我兵拿住,叩头乞命。朱暹责问道:“我父子兵取绍兴,至台州,所向无敌,方国珍兄弟父子不日便要授首,尔敢助贼以挠我师,此是何意?”陈敬、陈仲道:“方殿下以重币金银器皿约我兄弟共退大兵,取台州、绍兴,画江以守,许封我侯爵。”朱暹笑道:“尔等也要图封拜?方国珍剽劫小寇,仅得三州,欲抗王师,若釜中鱼耳。我朱殿下圣文神武,四海属心,应天顺人,舆图并有大半。尔在海上劫掠犹为未足,复党叛贼,欲图侥幸,自来送死,还思求活耶?”敬、仲二贼哀求免死,后当捐躯报德。朱暹叱道:“叛贼逆天,罪宜族灭。”令朱忠领兵押其党,捣彼海岛巢穴,俘其家属,悉来就戮。朱忠至彼,焚毁其巢,械其妻子家属,并虏中积聚,载之以随。敬、仲与妻子对泣,朱暹亦怜之,送父军前,乞赦其死。亮祖谕之道:“胡元乱华,群雄并起,虽海陬奸宄亦蓄异志。尔所从非人,败则为虏。今日至此,万无生理。按军法当分尸枭示方是。我今体上天好生之心,推吾主不嗜杀人之念,当请之主上,待尔不死。”乃亲释其缚,以妻子财物还之。敬、仲二人叩首,愿将财物献上,以完军费。亮祖不受道:“尔得此改心易虑,为浙东布衣,能不负保全之意否?”敬、仲复叩首道:“愚民抗犯王师,自甘天诛。将军有再生之恩,即令赴水火,当捐躯以报,敢再反耶!”亮祖推心以待之。敬、仲感激思奋,对朱暹道:“闻方氏遣使臣厚资礼物,往结海岛,通市倭主,大小琉球、萨摩州五岛,伊岐、对马、多艺等岛借兵,各船集泥湖礁,约定分踪往取苏、杭、常、太、建康等府,夺朱殿下地方。今约日将至,将军须早为之计。”朱暹道:“吾家为元朝经略边海,自广、闽、浙、淮、山东、辽、冀,延海八千五百余里,凡海岛诸山险要,及南北州县卫所、营堡关隘御敌处,各有方略,何惧倭夷百万?我主帅周知地利险夷,各岛出没皆有常处,备御多方,用兵如神,百胜百战。倭夷乌合之众,吾当以计尽剿灭之。”陈仲道:“我等蒙再生之恩,当效死力。”亮祖因问道:“岛中倭主未必齐来,若来,尔有何计待之?”敬、仲对道:“我兄弟往来海岛二十余年,各岛倭主相识信任,且知我为方王所用。若以十船带善驾识海之人,假方王旗帜,多备牛酒充犒师之物,愿为前驱往献,可知各倭消息。主帅可设应敌之方。”亮祖大喜,抚其背道:“此言正合我意。方欲为此,无可遣者。公怀此忠义,殆非降虏可比也。”遂与之同饮甚欢,刺血为盟,以心腹委之。十月小汛,亮祖令朱暹、朱忠同陈敬、陈仲并其党能知倭情、通夷语及我兵善驾舟识海道者,通共千余人,统领十舟,下叠芦苇,上列牛酒水米,尽用方王旗号,自海门出洋,过大陈山而去。有诗为证:
假张旗帜混方王,夷狄攻夷计策良。
自是伯温能报主,荐贤为国靖封疆。
话说亮祖得夷狄攻夷狄之法,以陈敬、陈仲做了心腹,装载船只,假张方王旗号,开出海洋,果遇方国珍遣人迎倭船四只而来。陈仲通了倭话,跳上倭船,尽将倭夷杀死;并以其所赍物往迎,直抵五岙,有八岛倭船主先集约八千余人。陈敬、陈仲呈上国珍所送书礼,盛陈犒劳供馔,群倭甚喜。陈仲道:“方王望救甚急,令我弟兄来迎。”各许即日开洋,我船与倭船间行而来。
先是十月朔,亮祖简阅精锐之士,陈兵龙王堂,祭了海神及前代经略海防功烈祠宇,统战船二百艘,督兵二万,驾出海洋,抵陈钱下八山,哨船连报瞭见倭船。亮祖命我兵避匿安岙,远远瞭见倭船近温州洋下碇。至于将暮,亮祖与儿子暹合船进发,号炮三声,出其不意,突占上风,杂施火铳,长短标枪,弓弩齐发。群倭束手,不能出舱,驾舟舵公都被击伤。烟焰障天,倭被我兵围拢,窜水者俱被挠钩搭起,杀死八千余倭,一鼓而尽擒之,岂不畅快也哉!生擒倭酋哈日郎、萨多罗真、古欢昔容、夜郎孟哱罗等数十人,朱暹都绑缚到黄岩城下,一刀一个,斩了这些倭奴驴头。那时哈儿鲁守黄岩,心胆俱丧,即时迎降。亮祖入抚其城,遂取了仙居、宁海等县。亮祖与儿子暹道:“方氏出没海岛,擅鱼盐之利,富甲天下,自谓闽、粤、浙、淮、燕、齐滨海之地,可分据以争天下,计难卒破。”亮祖善察地理,每夜登高望山,见有一方王气在杨氏山,遂发其地以破之。亮祖又同吴祯袭取明州,方国珍子明善知亮祖难与抵敌,急急浮海,奔于乐清之盘屿。亮祖身先士卒,追至海门口与战,自申至夜三鼓克之,大获其战舰士马,乘机进兵温州,扎兵马于城南七里。明善对父亲道:“朱亮祖父子智勇绝伦,若至围城,难以为备。今乘其初来疲困,以逸待劳,将锐兵三道击之,可挫其锋。”明善统领劲兵万余突出,与朱暹交战良久。亮祖遣人束刍扬草,出其不意,从旁夹攻,明善大败而走,破其太平等寨,余兵溃奔入城。亮祖遣部将张俊、杨克明攻打西门,徐秀攻打东门,柴虎领游兵策应,四面攻打,遂破了温州,拿其员外刘本易。方国珍父子急携妻子遁去。朱亮祖入城抚安居民,分兵徇瑞安,守将同佥喻伯通亦降。国珍仍遁入海岛。洪武爷复命廖永忠会汤和兵追之,海道郡县相继都下。汤和遣张玉持书招降国珍,谕以朝廷威德,及陈天命所在。国珍计穷力竭,甚是惶惑,乃遣子明善奉表乞降。亮祖迎之军门,汤和乃遣使送国瑛于建康,得器械舟楫以万计。亮祖乃抚定温、台、明三郡,从此浙东悉平矣。遂进平章,后又同大将军平山东,平陈友定,平两广。三年十二月,大将军徐达征西,副将军李文忠平沙漠,俱班师凯旋。丙申,诏封功臣。赐金书铁券,略云:
朕观古昔帝王创业垂统,皆赖英杰之臣。削平群雄,戡定暴乱。然非首将仁智勇严,何能
统率三军、弼成伟功哉?我朝副将军亮祖宗臣有识,首应义旗,为朕将兵十有五年,池、泰转
战,鄱阳援翊,灭汉歼吴,平方诛定,开拓南北浙、闽、江、广、山、陕,席卷中原,威振塞
外,擒王斩将,不可胜数。顷者诏令班师,星驰来赴。朕念尔勤劳既久,树绩尤多,今天下已
定,论功颁赏,宜进高爵。尔辞疏属,愿就列候,足昭谨厚。是授尔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,
特进荣禄大夫、柱国少傅、中书右丞同平章事、永嘉侯、参军国事,食禄一千五百石,俾尔子
孙世世承袭。朕本疏愚,咸遵先代哲王成宪,兹与尔誓:除逆谋不宥,其余若犯极刑,尔免二
死,子免一死。於戏!高而不危,所以长守贵;满而不溢,所以长守富!尔当慎守斯言,谕及
子孙,世为宗臣,与国同休,顾不伟欤!
诰赠三代绮帛百匹,免其田土赋税五十顷。朱亮祖之所以能如此者,皆因刘伯温知其才而荐之也。
始初方国珍倡乱之时,啸聚诸无赖之众据于谈洋,其地僻远险阻,南抵福建界,名曰“三魁”,盖私盐盗贼出没之地,方国珍因此而作乱。刘伯温深知其弊,遂奏欲于谈洋处立巡简司以治其险恶,命儿子琏上奏,而不先白中书省。丞相胡惟庸大怒,遂欲药死刘伯温。盖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,刘伯温真可谓忠于洪武爷者矣。所以在元朝目击当时之乱,遂赋诗道:
群盗纵横半九州,干戈满目几时休?
官曹各有营身计,将相可曾为国谋!
猛虎封狼安荐食,农夫田父困诛求。
抑强扶弱须天讨,可怪无人借箸筹。
愚按:东南之患,莫甚于倭奴。承平日久,武备都轻,倘仓卒有变,何以御侮。今将戚将军《纪效新书》水兵篇并海防图式,附列于此,亦借箸之一助也。
相寇情
小舟数往来者,谋议也。迟而审顾者,疑我也。欲进而复退者,探我也。既退而卒进者,袭我也。鼓噪而矢石不下者,兵器少也。却而顾者,欲复来也。先急而复缓者,整备也。促鼓而不战者,惧我也。泊而扬帆者,欲出不意也。既退而不速者,谋也。火夜明而呼噪者,恐我袭彼也。掷缆而即起者,欲择其利也。火数明而无声者,备器也。夜泊而趋于涯涘者,乡道欲往也。促缆而不呼者,急欲逃也。促缆及流、悬灯于途者,夜逸而溃也。久而不动者,偶人也。鼓而无韵者,伪响也。近岸连村而不登劫者,怯也。不久困、请和投降者,诈也。
谨行治
我舟在洋出哨,追赶贼船,天欲昏黄,潮时将尽,不可贪程一意前往。须防今夜自安泊处,恐无收岙风至之虞。过龙潭神庙,不可放铳吹打呐喊,或有惊动起风作浪之失。早晚占看日月星云、气色飞鸟,预知风雨。未到晚黑,便收岙宕,高登四瞭,恐隔山先泊贼船,而我不防也。
行船观日月星云风涛
一、日晕则雨,月晕主风。何方有阙,即此方风来也。一、日没胭脂红,无雨也有风。须看返照,日没之前,胭脂红在日没之后,记之记之。一、星光闪烁不定,主有风。一、夏秋之交大风及有海沙云起,谓之风潮,名曰“飓风”。此乃飓四方之风,有此风,必有霖霪大雨同作。一、凡风单日起,单日止;双日起,双日止。一、凡风起早晚和须防明日再多。一、有暴恶之风,尽日而没。一、防夜起之风必毒。一、凡东风急,风急云起,愈急必雨,起雨最难得晴。一、凡春风易于传报,一日南风,必还一日北风。虽早有此风,向晚必静。一、防南风尾、北风头,南风愈吹愈急,北风吹起便大。一、春南夏北,有风必雨。一、云若炮车形起,主大风。一、云起下散四野,满目如烟如雾,名曰“风花”,主风起。一、云若鱼鳞,不雨也风颠。一、凡雨阵自西北起者,必云黑如泼墨,又必起作眉梁阵,主先大风雨,后雨急易晴。一、水际生靛青,主有风雨。一、秋天云际若无风,则无雨。一、海燕忽成群而来,主风雨。乌肚雨,白肚风。一、海猪乱起,主大风。一、夜间听九逍遥鸟叫,卜风雨,一声风,二声雨,三声四声断风雨。一、虾笼张得(魚+愇右)鱼,主风水。一、水蛇蟠在芦青高处,主水。高若干,涨若干。回头望下,水即至,望上,稍慢。一、月尽无雨,则来月初必有大风雨。俗云“二十五六若无雨,初三四日莫行船”。“春有二十四番花信风”,“梅花风打头,楝花风打末”。
逐月风忌
正月忌七八日风,乃北风也。二月忌初二北风。三月忌清明北风。五月忌雪至风,以正月下雪日为始,算至五月,乃一百二十日之内,主此风。六月十二日忌彭祖风,在前后三四日。七八月若有三日南风,必有北风报之。九月九日前后三四日内,忌九朝风。十月忌初五风,在前后三四日内。十一月冬至风。腊月二十三四,扫尘风。
浙东潮候
初一初二十三十四寅申长,巳亥平。
初三初四十五十六卯酉长,子午平。
初五初六十七十八辰戌长,丑未平。
初七初八十九二十巳亥长,寅申平。
初九初十廿一廿二子午长,卯酉平。
十一十二廿三廿四丑未长,辰戌平。
二十五二十六寅申长,巳亥平。
二十七二十八卯酉长,子午平。
二十九三十辰戌长,丑未平。
一、朝生为潮,夕生为汐,晦朔弦望潮汐应焉。故潮平于地下之中,而会于月。潮生于寅,则汐于申;潮生于巳而汐于亥。阴阳消长,不失其时,故曰:“潮信”。
战船器用说
夫水战于舟火攻,为第一筹,固然也。其火器之属,种目最多,然可以应急用者甚少。何则?两船相近,立见胜负,其诸器或有宜于用而制度繁巧,一时仓忙,不能如式掷放,致屡发而无用;或精巧宜用,而势不能遍及一舟;或重赘而不能发及贼船,最不宜者,是见行火器,安药线在口,如若候点入口,则发在我手,若方燃即掷,则掷下又为贼所救。又有所谓灰瓶者,内用石灰。盖舟上惟利滑,使人不能立脚。一说用鸡鸭卵掷下。或掷滑泥者尤可。今乃用灰瓶,是又涩贼之足而使之立牢也,不可不可。今屡试屡摘,合以众情共爱而数用无异者,止有二种,一远一近至矣足矣。愈淫巧繁多,愈无实用。记之,记之。一、旧用火药倾下,此固长策。然又别用火器,或炭火,再倾掷,使之发药,每每或连桶掷入水中,或被贼乘药桶及伊舟,以水沃湿,亦皆未中肯綮,可以必发。所谓二种者,远则只用飞天喷筒,近则只用埋火药桶。至易至便,万用无差。除此之外,所谓火箭神机、火砖喷筒之类,皆远不及此。苟具此二种,则他种又皆不必用也。
埋火药桶
桶盖
用粗碗一个先将炭火三四块用温灰培于碗内不见,平放在药面,以盖盖之。
此火药半桶,铺火砖四个、蒺藜一百个,切不可满,若满刚内实而掷下药不泛火以出碗也。
右约贼船在远,先将炭火烧红,盆盛一处。约贼舟相近百十步,以火入粗碗,灰培;再俟贼近三二十步,以碗平放在药桶内,盖了。俟两舟相逼,将桶平平掷下至贼船。桶被磕动,碗内火跌泛而出,与药相埋,即发。时刻不失,较之别器克线不燃及线湿放早之病,皆可无矣。
满天烟喷筒
截粗径二寸竹布箍,用硝磺、砒霜、班毛、刚子、碙沙、胆矾、皂角、铜绿、川椒、半夏、燕粪、烟煤、石灰斗、兰草、草乌、水蓼、大蒜,得法分两制度磁沙、玉田沙,炒毒系枪竿头。顺风燃火,则流泪喷涕,闭气禁口。守城用,战船只用飞天喷筒,烧帆为第一妙器。此又不足用也,此乃各处见用兵船者。
飞天喷筒
硝黄、樟脑、松脂、雄黄、砒霜,以分两法制打成饼。修合筒口饼两边取渠,一道用药线拴之,下火药一层,下饼一个,用送入推紧。可高十数丈,远三 四十步,径粘帆上如胶,立见帆燃莫救。此极妙万分效策。
大蜂窠
筑大炮纸糊百层,间布十层。内藏小炮,半入毒,半入火。又间小炮,入灰煤地窜头带火磁沙、炒毒铁、蒺藜、粪汁、毒炒、包松脂、硫黄毒、人发角屑等件。此一火器,战守攻取,水陆不可无者。夺心眩目,惊胆伤人,制宜精妙,此尤兵船第一火器。
火砖
用地鼠纸筒炮各安药线,每五个排为一层。上下二节各二层,以薄篾横束。合酒火药松脂硫黄毒烟。用粗纸包裹成砖形,外用绵纸包糊,以油涂密。另于头上开口,下竹筒以药线,自竹个穿入。
火妖
纸薄拳大,内荡松脂入毒火,外煮松脂、柏油、黄蜡,然火抛打烟焰蒺藜戳脚。利水战、守城、俯击、短战。
火器之法,制度甚多,其实大同小异,皆不甚利于用,只此数种,尽其妙矣,故不繁载。至如弓射箭头用火之类,又不如火箭。除水陆通用者,先附陆兵技艺之后;凡陆所不用,只可用于水者,故备于此。以上药线各处制者,俱用一二尺长浮于外。每点掷之际,一掷闪风,其药线便灭。或掷至别船,如贼见其尚长而拔之,或反掷我舟。今用子母铳药线法,凡火器一件,其药线之处,用细竹管一个,直插于腹内至底,药线安于竹腹之内,待外点火燃线,已入竹管之内不见,方才掷下,则线在竹内,燃至竹底方透。火器掷下之时,则药线在竹内燃,并无闪灭之事。且掷于贼舟,只见凝然一物,并不知点燃何处。就掷在水内,则线燃于腹,火气冲于口,水为气所逆,亦不能入,虽在水底,尤能燃放而后已。此极妙极验,万无一失者。其法附陆兵器艺之后,子母铳信是也。如要速燃,则不必缠盘,但止入竹管腹内亦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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